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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4《十月·长篇小说》(选读)∣李静睿:慎余堂

李静睿 十月杂志 2022-10-16

李静睿:出生于四川自贡,南京大学新闻系毕业,曾做过八年法律记者,现专业写作。出版有短篇小说集《北方大道》《小城:十二种人生》,长篇小说《小镇姑娘》《微小的命运》,书评集《死于昨日世界》。


长篇小说

慎 余 堂

 李静睿



1

小皇帝退位那日,已是腊月二十五。
  辛亥年是个冷冬,整个腊月刮不定方向的风。慎余堂占地八顷,植有斑竹数百,夜风簌簌穿过竹林,又拂动残荷,其声呜咽。余立心睡了又醒,只觉越睡越寒,疑心城中有哪家出殡,故有切切丝竹之声。
  腊月二十起连下五日大雨,孜溪河蓄水漫岸,终于又可行船。余立心卯时即起,草草吃了一碗生椒牛肉粉,冒雨乘轿前往艾叶码头,察看今年最后一批运往楚地的盐船。天色苍黑,义子胡松执一盏煤油汽灯,让余立心能在轿内读报,《大公报》从天津发到省城再快马送到孜城,已是五日之后,因中途几次转手,有些小字被油墨糊掉,余立心索性订了十份,这报纸一年花掉他五十两白银。
  余立心虚岁不过四十二,掌管慎余堂已有十年。庚戌年末点账,堂下共有水火两旺的盐井二十一眼,火圈五百余口,推牛六百余头,骡马百匹,当年盈余十二万两,主宅前两年扩修,仿的是《石头记》里的大观园,余立心所住小院绿窗油壁,抄手游廊两旁牵藤引蔓,明眼人一看即知,这是薛宝钗的蘅芜院。
  孜城中能像余立心这般及时读报的人,不过十人上下。哥老会的袍哥们依然照两百五十年来惯习,往孜溪河中丢掷刻字竹板传递信息,竹板由孜溪入沱江,再进长江,沿途自有袍哥弟兄拣起,此谓“水电报”。辛亥年八月,孜城哥老会和同志军以保路为引联合起义,正是用水电报告知省城,竹板上用红漆草书哥老会切口“大水已冲龙王庙”,待到武昌举事之时,因楚地为长江下游,水电报无法逆流而上,虽说孜城月前已号称独立,但孝义会舵把子陈俊山也是在余立心这里读了《大公报》,方知天下已变。报纸照例延迟五日,不管是陈俊山还是余立心,都立于庭中,良久无言。院中种有秋菊,色白如玉,过了几日,余立心让人将菊花全连根拔起,换成杂色月季,因他觉菊花兆头不好,让整个院子仿似大清朝的灵堂。
  起义之前五日,孜城一切如旧。秋色渐深,孜溪两旁银杏尽染金黄,落叶凋零,漂于水上,煎盐灶房内火光灼灼,工人上身赤裸,向盐锅内点下豆浆,让盐卤澄清杂物,凝固成晶。待到夜色四合,司井、司牛、司车、司篾、司梆、司漕、司锅、司火、司饭、司草的盐场工人各自成团,围住一盆水煮牛肉,每人均能吃下三大海碗白米饭。盐场用牛,夏喂青草,冬喂谷草,每日还有升把胡豆,不能服役之后方送往汤锅铺宰杀,肉片得极薄,在滚油中一烫即熟,汤色鲜红,重麻重辣,半明半暗中,青花椒香气四散,盖过灶房中天然气的硫黄味。
  倘若站在孜城最高点龙贯山顶,可见南竹制成的输卤和输气笕管密密匝匝,纵横交错,这才是孜城经脉所在,乾隆朝间慎余堂斥五万两白银之资,铺建了孜城第一根笕管,长达二十里,在此之前,盐卤唯有靠挑夫扁担供应给灶房,彼时每天运输的三千担卤水,不过今天一条笕管的运量。笕管为中空南竹,接连处用细麻油灰层层缠绕,大部分匍匐于地面,过河时在河底挖沟,深埋沟中,谓之渡河笕,有路之处,工人在半空中搭起承重竹架,孜城人就从那竹架下慢悠悠走过,头顶即是盐卤奔流。城中除了大户盐商,没有人家中置有钟表,他们浑然不知自己的时间,相较于历史已晚点五日,至少五日。
  余立心翻到《大公报》头版,上称隆裕太后命徐世昌起草的逊位诏书,已将草案交袁世凯审阅。虽说两三月间各地陆续独立,小皇帝退位已成定局,余立心反复读完那四版报纸,却依觉茫然,挑开轿帘暗中四顾,孜城不辨轮廓,只孜溪河上隐约有光,那是歪尾船船舱中的灯火。从孜城至沱江口的邓井关,是盐运的必经之路,沿途狭岸束江,河道折曲,时有险滩,船工们设计的歪尾船船头左歪,船尾右歪,方能顺利入江,这种船长四丈二尺,却配有一根四丈八尺的船橹,故又称“橹船”,丰水季节远远望去,孜溪河上竖密密船橹,歪尾船们歪头歪脑,顺水而下,像是急匆匆追赶在孜城中落下的时间。
  今日河上只有慎余堂的二十艘船,共载盐十万斤,余立心到时,船工们已将盐包全部装好,胡松略略清点了盐包总数,又划开一包,给余立心看了看这一批巴盐成色。巴盐色黑质粗,却凝结成块,便于运输,向来是孜城外运的主要品种。但这次专有一艘船,是运至下江的花盐,花盐色白质纯,粒粒分明,是下江殷实家庭方会使用的体面物,船舱深处更有一大包雪白鱼子盐,颗粒滚圆,每粒均有指尖珍珠大小,盐包上用水墨画有鱼形,以示区别,这是慎余堂独创技艺,最为费时费工,灶房里能熬这种盐的老工人已不过十个。
  冻雨渐停,胡松收起长柄黑洋伞,问道:“父亲,去了这包鱼子盐,我们自己厨房今年可也没有余货,大少爷二少爷都说是要回来,这年夜饭到底怎么安排?”
  余立心摆手道:“年夜饭随便弄一桌便是,济之怕是过了正月才回得来,达之已来了信,说要先去北京几日。”
  陈俊山现在叫陈军长。孜城盐税丰盈,向来是清廷重点布防之地,城中进驻军队名目繁多,有团练乡兵和州县驻军,也有盐场官运局辖下的治安军,各省先后独立之后,清廷渐不能控,大批失去头衔的官兵趁乱抢劫商铺钱庄。盐是和白银一般的硬通货,慎余堂名下最大的盐仓东岳庙仓于十月底的某个深夜被抢,存货损失过半,余立心清晨方赶到现场,十个守仓门卫跑了一半,死了一半,身体被长枪穿过,尸身上布满窟窿,稠血尚温,让仓库地面盐花渐融,数百只蚂蚁列队踩过血液,又踩上盐粒,留下米大的血红脚印,像这个城市一般满目狼藉,前路不明。如此大乱月余,最后是陈俊山用自己掌舵的孝义会联合孜城哥老会中仁字号的聚贤会和同仁社,方才勉强控制住城中局面。他和余立心是总角之交,特意派了五百精兵,驻扎在慎余堂各大仓库门口。明面上他要的酬劳,不过是这一船花盐加这一包鱼籽盐,私下里其他哥老会的头面人物都知道,陈俊山已经入股慎余堂下的天海井。
  同治十年,这口井凿锉两年,久不见卤,余立心的父亲余朗云无奈之下,已经决定将其股份卖给另外几个陕帮商人,两边谈判数十日,正在八店街的陕帮商号里订契,家中忽然来人急报,说夫人难产,余朗云急赶回府,甫一进门,已闻啼哭,母子双全。刚出生的余立心浑身粉白,心口却有淡红胎记,细看形状极像盐场天车,余朗云那时尚无从知道,这将是自己唯一的儿子。待到他收拾妥当重新出门,突有师爷来报:井下已出卤,且水高近十尺。生意当然即刻取消,余朗云让师爷赶去商号,承诺赔偿毁契损失白银万两,他自己连轿子亦来不及坐,骑了快马前往井上,二里外已闻卤水苦咸味,晴空朗朗,见黄黑卤水半悬空中,状如涌泉,等走到近处,才知道井下喷力太猛,难以控制,后来井户只能将竹制平盘置于井口,让卤水沿边缘流入存卤的楻桶。余朗云将这口井命名“天海”,传至余立心手中,五十年来它始终一月出卤三万担。
  陈俊山和随从的马都拴在河边黄桷树下,看来是冒雨骑马前来,天色微亮,余立心见二十米外的陈俊山着灰蓝色德式军服,长筒枣红皮靴,脱了军帽,腰间皮带上别一把驳壳枪。为向革命军示决心,陈俊山早在起义前已剃须剪辫,过了三个多月,脑门上长出茸茸新发,这么隔着河上水雾看去,余立心只觉得这相识三四十年的旧友辨不清面容。
  陈俊山笑着走过来,道:“立心兄好早,吃过没有?我那边倒是有几个笋干肉包,只是隔了一两个时辰,怕是已凉了心。”
  余立心理理长辫,道:“俊山兄客气,这批盐数量不多,你何必亲自前来,有我看两眼也就是了。”
  陈俊山道:“兄弟我初涉盐场,多来看看是应该的……立心兄等会儿可是要往井神庙去?”
  余立心笑笑,道:“议事会开这会,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
  孜城宫庙众多,南粤商人修南华宫,闽南商人修天后宫,陕帮商人修西秦会馆,烧盐工人自立帮派修炎帝宫,但凡是在盐井上讨生活的人,都要进井神庙拜一拜井神梅泽。孜城现今的井神庙整修于道光年间,慎余堂余家之外,孜城另外几家大盐商,如三畏堂李家、四友堂林家、桂馨堂严家也均有出资,井神庙坐落在艾叶码头后的观音山半山间,起义后盐商乡绅正是在此宣布孜城独立。
  独立那日余立心开始并没有去,他清晨即起,叫周围侍奉的人都退散下去,自己用炭炉烧罐中雨水,泡一壶香片,摆一碟孜城特有的火边子牛肉,然后坐在院中梧桐树下的藤椅上,读两卷梁任公,“凡因习惯而得共和政体者常安,因革命而得共和政体者常危。请言其理。夫既以革命之力,一扫古来相传之国宪,取国家最高之目的,而置诸人民之仔肩矣。而承此大暴动之后,以激烈之党争,四分五裂之人民,而欲使之保持社会势力之平衡,此又必不可得之数也。”
  彼时天光极亮,院内有小池,植有粉紫睡莲,肿眼金鱼躲在墨绿莲叶下,似是怕这灼灼秋日。火边子牛肉上有一层白芝麻,余立心一一拣起,撒至水中,看那些金鱼犹犹豫豫浮出水面夺食,又胆怯地复沉下去。
  陈俊山在晌午前赶到,连日混战,身上军装尚有血迹,一进院就道:“立心兄,赶紧出门,那边未时就要投票选议员,今日你是不去也须去。”
  余立心正研墨展纸,想写一张行草,他顿了顿,道:“我不去会如何?”
  “革命就是革命,保皇就是保皇,到了今天,你还不晓得应该选哪边?”
  “俊山兄,你我相识数十年,你还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想过保皇?我不过是保平安……选什么选?我哪边都不想选,我只想慎余堂好好做几斤盐。”
  “立心兄,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大乱之世,非此即彼,你以为中间能有地方让你舒舒服服藏起来?哪怕你一人能藏,恁大一个慎余堂,又能藏在哪里?”
  余立心当然知道,陈俊山说得没错,他只觉自己像池中金鱼,想在厚厚莲叶下躲避天光,却又不得不浮出水面,啄食那点点芝麻。他换好长衫布鞋,搭陈俊山的轿子前往井神庙,到山脚时他停下轿子,和陈俊山步行上山。前几日下了一场透雨,观音山上泥地未干,沿途桫椤树高近二十尺,树底阴湿处长出蘑菇和木耳,又走到半山腰上,见孜溪河翻动金光,密密匝匝停满了歪尾船。
  起义至今,盐运一直没有恢复,仓库里盐包一路堆上天花板,一切都暂停下来,整个孜城像余立心数年前花大价钱买来的西式座钟,原本整点时有十二个小人轮流出来报时,现在却莫名坏掉,死死停摆。长子余济之留学美利坚七年,中间回来过一次,济之说:“那是耶稣的十二个门徒,十二点那人裹黑色头巾,满脸蓄须,眼神阴骘。”济之又说,“那是加略人犹大,因三十个银币背叛耶稣,那部座钟就一直停在犹大报时的辰光。”
  余立心知道犹大和耶稣。咸丰十年孜城已有教堂,身处孜城闹市的独门独院,灰瓦白墙,青石铺地,进门就是偌大鱼池,庭中那株金桂怕已有三十年,深秋花香扰人,四周仆妇告诉传教士们怎样摘下花朵酿酒,余朗云偶尔携余立心前去,就一人喝下一杯桂花酒。教堂那块地租自慎余堂,租金一直半免,传教士大都懂医,余家等于多了西式医生。拳乱时整栋房子被烧,余立心前往探视,见祷告室内桌椅皆毁,地上铜质十字架似熔非熔,耶稣只剩一张脸,灼热的铜液覆面,更显神情痛楚,法兰西传教士马埃尔伫立堂中,见余立心前来,在胸前画出十字,面色平静,道:“但主的日子要像贼来到一样。那日,天必大有响声废去,有形质的都要被烈火销化,地和其上的物都要烧尽了。但我们照他的应许,盼望新天新地,有义居在其中。”
  孜溪河上万物静止,连风都穿不过层层船橹,却突然有一艘小船箭一般飞离艾叶码头,陈俊山指着船上乌篷,说:“看到没有,船中是孟中元。”孟中元为当任孜城县丞,专司盐务,他和余立心投缘,都喜梁任公,不喜康南海,二人时常去云想阁喝茶听曲。云想阁的头牌楼心月本为扬州瘦马,十四岁辗转入川,一早可嫁作官宦妾室,但她一直未嫁,宁愿每日在云想阁中抛头露面,这些年凡来孜城的官胄商贾,都要去听她弹一曲《春江花月夜》。
  孜城起义第三晚,孟中元也是把余立心请至云想阁的雅房中,让楼心月在旁抚《夕阳箫鼓》,自己则亲手给他倒了一杯白毫银针,道:“立心兄,别家是别家,慎余堂是慎余堂,你可万万不能糊涂。”
  林家此次最早公开支持革命军,李家和严家第二日也在井上挂了军旗,唯有慎余堂始终未有表态。余立心问道:“孟大人,你自己有何打算?这两日下来,你也看得清楚,革命军已占大势,难道你当真心甘情愿为朝廷去死?”
  孟中元愣了一愣,良久方道:“我们这种人,岂有他选?”
  余立心叹口气,道:“孟大人,你不妨跟我学,没的选,就不要选。”
  他开始真的没有选,每日枯坐家中。局势渐不可控,他私下里让陈俊山护着一点孟中元,余立心说:“一个小小县丞,坏不了你们的大业。”清廷撤兵于省城那日,孟中元登门拜谢,余立心请他在院中喝酒,孟中元微醺后突然显了老态,问:“立心兄,这革命军真的是要废了皇帝?”
  余立心摇摇头:“他们是要废了现在这个皇帝……”
  “然后?”
  “他们自己哪里想过什么然后。”余立心又倒上一杯,细细捻去花生米红衣,又引了一句梁任公,“‘革命之始,必立军政府,此军政府既有兵事专权,复秉政权’……孟大人,我们这些做盐的人,以前伺候你们的朝廷,以后……以后还不知道要伺候多少个朝廷。”
  余立心那日从井神庙归家已是傍晚,上轿前最后往山上望了望,孜城临时议事会的蓝底白日旗展在井神庙顶上,就这几日时间,催工人连夜染出来的布,那靛蓝略微偏色,白日周围又晕出蓝边,让这面旗新到令人不安,井神庙黄墙蓝瓦,墙上用糨糊贴了几张白纸红字,“方兴孜城”“歼除首恶”“张大民权”。说得不错,他来的时候是慎余堂余立心,走时已是临时议事会副议长,议长是四友堂的林湘涛,林家在革命军身上花了大价钱,这个议长理应归他。
  在井神庙中林湘涛穿西服戴礼帽,帽子压得很低,余立心知道,那是因为刚剪辫不久,额头尚未生出新发,那套灰色西装不知何处定制,并非不合身,看起来却总有怪相。林湘涛已过了五十,家中有四房妾室,除了长子林恩溥已成年,其他子女皆幼。林恩溥前年从东洋归来,接了家中生意,林湘涛从此更是连井上都少有去,据说整日整日卧在家中吃鸦片烟。他每月初一十五必去云想阁捧场,余立心偶尔和他遇上,林湘涛听曲时也歪在卧榻上,有穿水红绸褂的侍女拿着烟斗等候在旁,另有侍女打扮成女学生样,蓝竹布褂,黑布百褶裙,白袜上歪歪曲曲缝有黑线,戴一副鹅黄镜架的平光眼镜。女学生跪在床前,从老银鸦片盒子里挑出黑色生鸦片膏,置于铁丝架上用炭火烤出金黄色烟泡,那水红侍女用银长针挑起一个烟泡,抹在烟斗上,递给林湘涛,他猛吸两口,看那烟泡渐渐瘪下去,这才和余立心寒暄:“立心兄,要不要试两口,我这是真正的派脱那土1,这劲头……前几日才从京城过来的新货。”
  余立心笑回道:“有恩溥辅助,湘涛兄真是安心享福,我哪里有这个命。”
  林湘涛又抽了几口烟,半坐起来,道:“我那两个侄子看着就要回来了吧?”
  余立心答道:“哪个晓得,他们哪里有恩溥懂事,出去这么些年,怕是学也没学到个什么,余家是指望不上他们。”
  两个人都没有提起余家的幺女余令之,好像两家的婚约从来没有存在过。这婚约只因小儿女彼此有意,却并未正式下聘,后来两家又都各有疑虑,渐不再提。林恩溥虽是留洋归来,据说却像他父亲,早早就抽上鸦片烟,又日常狎妓游玩,虽不敢带回家宅四友堂,但林家公子在孜城里有多处私宅,也是半公开的秘密。余令之则在省城上新式学堂,回孜城后在余家的私塾树人堂里当女先生。
  林恩溥和余令之这两年也见过几面,去年中秋林家四友堂摆了两日流水席,林恩溥穿一身银色绸缎长褂在门口迎客,辫子尾上压一颗指头肚大小的珍珠,下面却是一双欧罗巴进口皮鞋,面容尚算俊秀,只是脸色惨白,大概是吃多了鸦片。林湘涛倒是满面红润,越发显出福相,宴席上有人私下说,他又收了一个刚刚及笄的丫鬟,又有人故意压低声音:“大公子也不差,你们听说没有,他带回来一个东洋女人,就养在林家凤凰山上那个新修的院子里……”
  余令之前来赴宴已是勉强,听了这些更觉恶心,嘴中那一勺子雪豆蹄花无论如何咽不下去。她进屋时正遇到林恩溥和客人笑论省城的烟花名所,二人眼角余光分明都瞥到对方,却都镇定自若移开,她还是余令之,他却已不是林恩溥,但他辫上那颗珠子,本是去东洋前她拆了一根发簪,两颗东珠一人一颗,她那颗三个月前从半山扔进孜溪河,正是盛夏,雨后河水漫至山脚,桫椤宛似长于水中,白雾缭树,往事尽散。
  至于腊月二十五那日,午后暴雨终停,众人走出井神庙,看见日光穿过重重云层,照于孜溪之上,水面耀金,乌黑色歪尾船中无间隙,接连开出口岸。多日未有出船,各家都着急在年前多运几万斤盐,船身沉重,吃水颇深,远远看过去仿似将渐没于水中,但船工们多有经验,知道如何在尽可能载重与不可倾翻之间寻找微妙而确切的平衡。他们并不知道,几乎是歪尾船消失于天际的同一时刻,隆裕太后在养心殿中颁布了小皇帝的退位诏书,“……特率皇帝将统治权公诸全国,定为共和立宪国体,近慰海内厌乱望治之心,远协古圣天下为公之义……”
  五日之后,余立心在年夜饭上读到《大公报》,饭桌清冷,只有他与幺女余令之,胡松平日里虽和他们一起吃饭,今日却不肯上桌,自己在厨房和下人们吃了汤圆。碗碗盏盏铺满一桌,二人也只是略略动筷,各自紧紧捏住一份报纸,报上说,太后在宣读诏书之前号啕大哭,口呼“祖宗啊祖宗”,直至旁人提醒,如今日不退,南方革命党将收回皇室优待条件,她方勉强读完那三百余字。余立心一口干掉杯中烈酒,伸手舀了一碗半凉鸭汤,对余令之道:“快吃,吃完我们去祠堂给祖宗上香。”
  余家祠堂地处半山,雾深露重,屋中未燃炭盆,他们点上的六支线香闪出微弱火光,又旋而熄灭,更显四处黑暗阴冷,然而这就是辛亥年的最后一个夜晚。

2

余达之五月中旬方抵省城,他下火车后未作停留,随即上了慎余堂备下的马车,打算连夜劳顿,赶回孜城。胡松前去火车站接他,见面即惊:“二少爷,你的手!”
  余达之右手层层叠叠包着纱布,这一路闷热,又不便换药,纱布上干涸乌血上又渗新血。胡松还想说话,余达之已不耐烦道:“北京这几月乱得很,不小心在路上受点伤,松哥哥不用多话。”
  胡松只能扶他上车,又在车内剥了两只粽子,搁在漆制小食盒里。慎余堂家厨的粽子在孜城也是有名的,包的是用自家院中的芭蕉叶,鲜笋酱肉均切小丁,肉半肥半瘦,肥肉几化于酒米中,这是往日余达之最爱的初夏小食。
  余达之饿得紧了,几口吃下粽子,道:“大哥也回去了?”
  “大少爷是清明前两天到的家,正好赶上了给夫人上坟。”
  “那这两个月他在做什么?替父亲打理井上生意?”
  “没有,大少爷是和一个洋人一起回来的,说要建西式医院,这几日在忙着弄……”胡松想了一会儿方说,“……手术室。”
  余达之哼一声:“大哥倒是悠闲……父亲呢?这半年还是就忙着烧盐?”
  胡松知道二少爷和义父这几年有些心结,小心道:“盐当然得烧,井上生意总不能停下来……但……父亲信里没跟你说?他现在是孜城议事会副议长。”
  余达之先是一惊,“父亲不是最恨革命党?”后来又露鄙夷之色,“……不过也是,既然到了今天……父亲……父亲永远是个聪明人哪。”
  胡松不言,余达之也沉默下来,掀开轿帘看出去。去年冬天川地苦寒,今年开春和入夏却都格外早,端午后已有入伏之感,省城沿街植有梧桐,蝉声扰人,又是正午时分,烈烈日头,街边只有十岁上下的孩童,光着膀子,沿路叫卖报纸和菊花水。
  马车笃笃开过东升街和科甲巷,再右拐上了督院街。这条不到千尺的小街历来是衙门驻处,早前是巡抚都察院,雍正九年巡抚署合并进总督署,这里就一直是总督衙门。光绪二十七年,人称“廖观音”的龙泉驿廖九妹儿,率红灯照信众响应拳乱,以“反清灭洋”为号,迅疾占了仁寿、简阳、金堂、彭山等地,他们抵达省城后先想偷袭,二十几人赤手空拳先到科甲巷一家刀刃铺,胡乱抢了些未开刃的杀鸡杀牛刀,这便上了督院街总督府。适逢当任总督林仁文前往他处议事,正要上轿,见这些乱民手持牛刀杀将过来,轻笑一声,对身边卫兵说:“开枪。”四川机器局十年前就仿出一批亨利马梯尼枪,后膛装填、弹簧击针,总督卫兵统统配了此枪,红灯照那二十几人无一人逃出性命,总督府后来派出十几人连夜清洗,用了五六块洋人的肥皂,又撒半桶烧碱,方勉强将督院街青石板路上的血迹洗净。
  光绪二十九年,林仁文退任四川总督后四方游玩,来孜城时暂住慎余堂两日。余立心设家宴招待他,为示羊肉新鲜,慎余堂的大厨亲自在旁片肉,吃一盘子片一盘子,肉上有新血浮动。林仁文酒劲刚上,眉飞色舞对余立心讲完那一出“红灯照扑城”,夹了一筷子羊肉,又指指厨师手中的尖刀,轻蔑道:“喏,就是几把这种刀,还没见过人血,这就想跟朝廷作对,这些乱民……不自量力,死不足惜……”
  余立心不言,佯作低头喝汤。济之、达之、令之彼时都在桌上,济之和令之生性温软,听那故事血腥,都不敢再夹盘中带血红肉,只有十六岁的达之素来大胆,不屑道:“有什么了不得,朝廷不过有枪,以后他们也会有……我们……我们也会有!”
  他声音虽轻,但桌上每个人都听得分明,余立心撂下筷子,斥道:“这里没有小孩子说话的地方!”
  四年后余达之离家留学,去了东京和法法律学校,庚子赔款后,这所学校有清朝留学生法政速成科,刺杀摄政王的汪兆铭,正是从这里毕业。
  清廷初废科举,余立心就把两个儿子先后送出洋,连女儿都在省城读书,在孜城自是惹人议论。但余立心为人看来平和宽厚,却从来不惮议论,正妻早逝,他不续弦不纳妾,除了去云想阁听听楼心月的琵琶曲,也从不出入烟花之地,在孜城大户人家中可谓绝无仅有。家中除了做事的仆妇小厮,济之、达之没有贴身家奴,令之不设贴身婢女,更何况济之、达之、令之均到了婚配年龄,但余立心自十年前读到任公的《禁早婚议》,“言群者必托始于家族,言家族者必托始于婚姻,婚姻实群治之第一位也。中国婚姻之俗,宜改良者不一端,而最重要者厥为早婚。凡愈野蛮之人,其婚姻愈早;愈文明之人,其婚嫁愈迟。征诸统计家言,历历不可诬矣”,便暗下决心,不早早催促子女婚事。
  待子女如此宽厚,谁知过了两年,余立心从先行回国的林恩溥那里方知,余达之赴东洋后一年便自行离开学校,不知所踪。余立心大怒,发了数封急函催其归国,始终杳无音信,直到去年,余达之突然有电报发来,称自己退学因不喜法政,偏爱机械之学,这几年四处研习,以期归乡时在井上实现机器产卤蒸卤云云。信的最后自然是要钱,“研制机械……所费不菲,望父亲支持”。余立心既有疑惑,又难辨真假,余达之自幼爱在井上玩耍,对装有单向阀门的金属汲卤筒确有兴致。余立心想,井上生意总要有人承继,济之全身心侍奉他的主耶稣,达之没有吸鸦片流连花柳之地,不过想替盐场提高工效,总不能说是坏事,他日可能还会少些是非,他几方托人,给达之带去黄金百两,只是叮嘱他早点坐船回国。
  又过了半年,余达之再有信来,说已到北京,年后即归,但到底还是晚了数月。达之回慎余堂的第二日,池中荷花初开,几只肥鸭在池中凫水,下人们在池中凉亭摆了桌椅,自余济之去国,这是六年来余家第一顿团圆饭。桌上有一尾余达之幼时爱吃的豆瓣鲫鱼,余立心剖开鱼腹,将金黄鱼子夹到他碗里,余达之右手新换了纱布,用左手持调羹舀起来吃了。
  令之问:“二哥,你的手到底怎么了?”
  达之漫不经心答:“没什么,做蒸汽机的时候不留心烫了。”
  胡松在一旁招呼上菜,听到这句略微停了一下,昨日是他给达之换药,伤口化脓,混有铁屑,分明不是烫伤。


……

节选自《十月·长篇小说》2020年第4期



悦 · 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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